消失在童年丛林中的皮球

——陈冲新书《猫鱼》中的重庆回忆

    版次:04    来源:    2024年07月23日

新重庆-重庆日报记者 聂晶

“文学唤醒我们快乐和惊叹的能力,对苦难和同情的感知,与万物共生的潜在意识;它穿透我们眼前的伪现实,展现出它背后那个被忽略了的、更本质的现实;它将生命中最微小的细节放大,从而揭示人意味着什么。文学可能经受忽视或遗忘,但它无法被摧毁——废墟中,它仍是我们再次找到的东西,并将伴随我们走入最后的黄昏。”

7月10日,著名电影人陈冲在个人微博中这样写道。当天,她的自传体散文集《猫鱼》正式和读者见面了。新书是陈冲连载于《上海文学》的专栏结集成册,从上海童年的老房子,到旧金山的家;从少女时代“小花”剧组,到《末代皇帝》《太阳照常升起》的银幕背后;从祖辈的往事到父母、哥哥几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……作为一部回忆录,可以说是知识人的心灵史,是电影艺术家的传记,也是一部当代女性成长之书、勇气之书。

让人感兴趣的是,除了作者的成长地上海外,书中着墨甚多的还有她的祖籍地重庆。这里是她父亲的故乡、母亲一生快乐时光之一的所在地,因为作者的爷爷就是地道的重庆永川人。

在《消失在童年丛林中的皮球》一文中,陈冲写道:“2022年年底决定去重庆拍《忠犬八公》的时候,我是想好了要带父母一起重温一下他们的少儿时代,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去了解他们。可惜两个月后他们都住进了医院,也许九十岁的父亲没有机会再看到故乡……父亲曾多次提起去嘉陵江游泳的事,那一定是他童年时代里最快乐的记忆吧。据父亲说,他读的求精中学在抗战时期一度成了宽仁医院曾家岩分院,去嘉陵江的石梯就在学校后面。”该文的标题出自辛波斯卡的诗歌《一见钟情》其中一句,陈冲由英文翻译过来,以此纪念父母的相遇。

在陈冲的回忆里,母亲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之一,就是在抗战期间张治中将军创办的、位于重庆山洞镇的教会学校圣光中学度过的。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,陈冲看到一只四方的曲奇饼干盒,里面保存了一些光盘、照片、贺年卡和信件,光盘都是历年来圣光校友会的相片,4封信件也都是圣光同学写给她的,信中多次提到歌乐山。圣光中学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?让母亲过去这么多年依然念念不忘,同窗的友谊持续了半个多世纪?

陈冲翻遍了《2005年圣光校友通讯录》,记下了40多个母亲曾经校友的联系方式,尝试着给他们寄去了手写的信,希望得到对方的回信,获得关于当年圣光学校的照片或记忆,借此更完整地拼凑出母亲的人生拼图。后来去重庆拍摄《忠犬八公》,陈冲趁着拍摄间隙,故地重游探访了曾经的圣光中学,学校几易其名,如今是沙坪坝区实验外语学校的所在地。她也去寻找了父亲儿时照片里最常出现的石板阶梯,还去了父母都生活过的歌乐山。

可以说,重庆是令她魂牵梦萦的地方。

鲜为人知的是,陈冲是在《繁花》作者金宇澄先生的建议下执笔写作的。她被外界认为是在华语电影世界里与林青霞构成“唯二”阅历深、文笔美、情感细、视角独的女性书写者。陈冲说:“这部书在《上海文学》连载的两年中,金宇澄先生总是我的第一个读者,一路激励、批评、启发、哄骗、呵护着。我十分享受这种初学者的状态,如果到了我这个年龄还有资格谈梦想的话,我的梦想就是永远当一名初学者,跟少儿时代初次看懂了某个谚语、某首诗歌那样,为从中发现的秘密花园、小径而惊叹不已。”

其实,早在陈冲的写作成书之前,就已经获得了《收获》文学榜的认可:“(她的写作)为读者展现了一个文学意义上独特又深沉的陈冲,她以克制内敛的笔法向着家族历史征进,踏进如烟的家族往事又不沉溺其中,通过众多日常的生活细节完成了对家人形象的刻写和赋形,从而与历史生活达成了深沉又动人的联系,作品呈现出的沉郁悲悯让人为之动容。”

谈及《猫鱼》,金宇澄说:“陈冲建立的纸上王国,细腻、自由、直率,她的人与事,尤其几代知识分子的历史,填补了文学上海的叙事空白。”和陈冲合作过电影《太阳照常升起》的著名电影人姜文说:“《猫鱼》是陈冲珍贵的个人记忆,写得鲜活、深邃。她毫不畏惧地邀请你踏入其中,经历她的人生,结识她的朋友与家人……这种勇气,不是谁都有。”

这趟阅读之旅,我们就从书中的《消失在童年丛林中的皮球》开始吧——

重庆话,那是父亲的母语

也是陈家祖祖辈辈的母语

趁没有拍摄(《忠犬八公》)通告的一天,我和几个来重庆探班的朋友一起去寻找照片里的石阶。虽然原求精中学校舍早就不在了,但重建的学校还是同样的名字,让我感到亲切。可惜整个曾家岩到处都在施工,我们四处碰壁,迂回了半天才找到两段当年的阶梯。走在上面,我想象父亲在这里连蹦带跳地跑上跑下,一天好几回,他的童年仿佛印在这些石头上。江边有一块两三层楼高的巨大岩石,岩石的一边平直得像一堵墙壁,岩石的另一边有不少椭圆的自然洞,它们的下面被攀岩的人凿了几个搁脚的浅窝。虽然春风吹过还有些凉意,石边却有人正在脱衣服下水,还有人刚游完上岸,远处江里也有几个游水的人。

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,瞒着他妈妈到江里游泳的样子。也许他本来没打算下水,只是在卵石滩上跟小伙伴们玩耍。但是每次来这里,他都感到江水的诱惑,似乎下面隐藏着什么秘密,在等待着他去发现。也许这一次他终于无法抵挡这神秘的召唤,便脱下鞋子走火入魔地踏了进去。冰凉的江水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,他停了停,然后继续往深处走去,突然,一股暗流把他拽到老远,冲向下游,岸上的孩子们惊叫起来。等他终于挣扎回岸时,发现已经离伙伴们好几十米远了,他爬出水面,凯旋一般跑向惊呆了的伙伴们。男孩的一身好水性就是从那天开始的。80多年过去了,那当年的男孩如今步履蹒跚,神志恍惚。然而江水依旧,它永不迷失地畅看遇远的东海流淌,几万年如一日,将过去、此刻和未来连成一片。

据陈氏家谱和永川县志记载,我的祖先是在明朝湖广填川期间,从湖南移民到重庆地区的。

我在戏里的角色需要讲重庆话,那是父亲的母语,也是陈家祖祖辈辈的母语。学习台词的时候,我耳边会出现小时候在奶奶爷爷家听到的常用词,让我想到他们。

很长一段时间,我对爷爷的身世毫无了解。我只知道他是一名外科医生,非常重视食物,最爱吃的东西是烤鸭屁股。小时候,礼拜天是去奶奶爷爷家的日子。在物资匮乏的生活里,那里丰盛的午餐总是令我无比期待。他们厨房边小厕所的墙壁是黑炭的颜色,那不是用来解手的,而是爷爷熏肉的地方。记忆中的爷爷沉默寡言、温文尔雅,偶尔开口说话时,讲的是重庆话。我成年后有一次他走丢了,全家人出门去找,后来在离菜场不远的街上看到他抱着一只活鸭,坐在人行道边。我们意识到,爷爷开始老糊涂了,就不再让他一个人上街了。但是在知道我要出国留学以后,他马上偷着到银行取了钱,为我买了一只精致的镂花金戒指,可惜它被我在屡次三番的搬家过程中丢失了。爷爷去世的时候,我正在世界各地宣传电影《末代皇帝》,没能回家追悼。事后回到上海,我小孃孃跟我说:“我爸爸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。”她的眼眶一红就说不下去了。那一刻,我意识到我再也不能“去奶奶爷爷家”了,爷爷温厚善良的脸浮现在我眼前,我突然非常想念他。

(该文节选自《消失在童年丛林中的皮球》,有删改)